忙着捂住那左手食指上的伤处，赵琦瑜也就无暇顾及白绢上的那一滴血水了。

止血之后，她也懒得再去触碰那白绢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静静地凝视着桌面上那摇曳不定的灯火，她心灵的潮汐，起起落落着：这一两个时辰里，我是不是有点自欺了呢？在决定绣鸳鸯之际，我只觉得那只是惯例，无关风月。既然是这样，我为什么还会被银针刺中那食指呢？

很简单，那一瞬间，我分心了，走神了。

当然，我也可以这样为自己辩解：前几年，刚开始学刺绣的时候，我也被刺中过。然而，这毕竟是两码事啊！小时候毛跳，沉不住气，那叫不小心。而现在呢，则是因为想着某个人，牵挂着某个人；不然的话，一想起“鸳鸯”这个词，我怎么会面红耳赤呢？是啊，人在一天天地长大，那心思，也就越发地细腻、微妙起来。这样一个雨夜，静静地聆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也该好好反省一下，好好地面对一下真实的自己了。嗯，那左曼鸿——

“琦瑜，还没休息吗？”一个声音，打断了赵琦瑜的思绪。

她不用回头，不用望向房间门口，就知道是娘亲王氏来了。

不过，随着一声“待一会儿吧”的回应，她还是下意识地站起身来。而且，她还习惯性地把椅子向外挪了挪。

王氏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盯着桌面。

“哦，有什么不对劲吗？”这样想着，顺着娘亲的目光，赵琦瑜也凝望起桌面来。

暗叫一声“不好”之后，带着几分局促与尴尬，赵琦瑜用右手食指，轻轻地抠着左手拇指的指甲。

原来，隔了一段时间之后，原本落在白绢上的那一滴血水，已然凝结，形成了一颗“红豆”。如果赵琦瑜真有什么过错的话，这颗“红豆”，自然就是铁证如山了。然而，如果她及早擦拭的话，是不会落到这步田地的。

人的懊悔与羞愧，多半就在于，有些事情原本可以做到了无痕迹的。然而，一瞬间的疏忽，无端的侥幸心理，导致了此后的难堪与悔恨。

时间，霎时凝滞了。

赵琦瑜真恨不得地上能够有道缝儿，能够让自己钻下去。

“唉——”的一声，王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这样说道：“琦瑜，早点儿休息吧——”

赵琦瑜如临大赦：“娘，娘亲，你，你先回房休息吧？”

“赵大姑娘，你，你呢？”王氏不紧不慢地问道。

“我，我是说，”赵琦瑜接过话，“待会儿我先去洗漱一下，然后就休息了——”

“好吧，不要熬夜了——”王氏说着，向房门口方向走去了。

然而，再过一些时候，真正到了歇息之时，赵琦瑜却又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了：望着头顶上轻纱似的帐子，那轻纱似的梦儿，又在哪儿呢？此时此刻，从屋檐上落下的雨滴，就像滴在我的心上。要想着酣然入梦，倒是痴人说梦了。

唉，被银针刺了一下，痛一下也就罢了。说曾想到，那“罪证”，居然是娘亲看在眼里了！幸好，她没有多说什么，也不曾刨根问底。或许，是这样的，目前家境还可以，爹娘并不指望，我可以靠刺绣赚点生活的费用。也就是说，在他们看来，我的女红刺绣，只是玩儿而已，

娘亲没追问，大概也只是因为，她不想让我难堪。嗯，她是过来人，我的这点小心思、小心事，她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的。只是，她看破了，却没说破，给我留了一点颜面。

那白绢上，“鸳鸯”颈下的那颗“红豆”，如此鲜明，赫然在目，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是巧合呢，还是天意？如果现在是大白天，而我又在郊野之外，也该好好地打量一下那样一棵树了：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这红豆，也就是相思豆了。只是，好些天之前，我也有过一次陌上行。当时，我似乎不曾留意到，那城南陌上，到底有没有种着几棵相思树？

那天正午时分，天终于放晴了。

一连几个阴雨天之后，那明媚的阳光，确实让人心旷神怡。

午饭后，我也懒得午休了，而是径直走向那原野。

城南那一片空旷的地方，离炊烟袅袅处，有着两三里的路程，原本一向是人影稀疏的。然而，当我到了那儿，我才发现，那一片人头攒动的情景，俨然有几分赶集的样子。为什么会是这样呢？此前阴雨绵绵的，如果没有什么紧要的事情或活儿，人们是不大外出的。而今天，那难得一见的阳光，只要一露脸，人们就知道，所谓“静极思动”，是该到外面走走看看的了。

那一句“游人如织”，甚是形象传神啊！意思不难理解，只是，为何要用“如织”来打比方呢？哦，就像那丝线，从机杼里扯出的丝线，连绵不断的。这一点，对纺纱织布、女红刺绣有所了解的人，都是不难理解的。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渐渐地，我似乎也看出点门道来了。那三五成群，信步走着的，一般都是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老熟人。只是，如织的游人中，也不乏携手并肩的情侣！自然，这些情侣们，有意无意之中，都离那大队人马要远一点，看看四下无人之时，才会大着胆儿，微红着脸儿，十指相扣起来。若是刚好吹起一阵风儿，那桃花瓣儿，就雪片般飘洒在他们的前额上、肩膀上、衣襟上……那翩翩少年，来自何家；那妙龄女子，出自何处？我一时也看不清楚。

我心里很清楚的倒是，有那么几个瞬间，某种刻骨铭心的孤单寂寞，正潮水般击打在我的心坎上。

顾影自怜，还是顾影自恋？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之后，我看准方向，走在了通往东北一侧的小路上。

这样的一条小路，由于两旁杂草丛生，一向就人迹罕至。而这样一个午后，更为开阔、平缓的更宽更大一些的那些道路，自然就更让人趋之若鹜了。更何况，道路两旁，桃花红梨花白，小草儿也柔软得像缓缓铺展开去的绿地毯。

如果左曼鸿就在我身边，我多半也会驻足观赏，流连忘返了。

只是，这样一个午后，出门之际，我忘了叫上左曼鸿了。

好几个月之前，我跟左曼鸿有点误会，闹了点小别扭，就很少主动去找他了。而这个家伙呢，也乐得装糊涂，对我爱理不理的。如果一直枯守在自己家的屋子里，或许也没什么的，而这样一个午后，我倒是有点形影相吊的感慨了。

在那些游人看来，在那些情侣眼里，我简直就是落荒而逃了。

这通往东北方向的小路，越走越是狭窄。再过一阵子，两旁的杂草，已然是和人一般高了。再走上几丈远，高树灌木多了起来，大有和杂草分庭抗礼之势。又过了一会儿，我的眼前，变得开阔起来了：草甸延伸着，铺满了一大片斜斜的横亘着的土坡。偏北处，几棵枝繁叶茂的大榕树，就这样挡住了我的视线。突然，我闪过这样的念头：走过这被大榕树挡住的地方，我就找块草地，坐下来，好好地歇一下脚儿，顺带理一理心中的那千头万绪。

就这样，我慢慢地走到了那大榕树的偏西一侧。

探出头，正想着向东北方向跨出那一步之际，突然，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翠娥，你，你不急着回去吧？”

朝霞暮雪说：

红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