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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我的阿娘是个疯子。
他们说阿爹对阿娘一片真情，相识于微末，好不容易熬出头来了，阿爹当上了摄政王，阿娘却突然疯了。
听府里的下人说，阿娘那时在阿爹补给她的婚礼上披头散发，语状癫狂，嘴里不停地呢喃着：
“我完成救赎任务了！系统！让我回家啊！”
可是，阿娘的家不就是已经被灭门的前丞相府吗？
阿娘还能回哪儿去呢？
1
我再一次走进了阿娘的院子，那里与摄政王府任何一处地方都不同，被层层守卫包围，可谓是连只蚊子也飞不进去。
阿娘初发失心疯时经常突然寻死。
跳井、跳河，甚至听了些江湖术士的话，散去千金寻找什么九星连珠的异象。
推算出下一次九星连珠得八十年后，阿娘就彻底疯了，每天尝试各种死法，后来还是阿爹抱着年幼的我跪在阿娘院子里，跪到我几乎饿晕过去。
阿娘终于松口不再寻死，却将我们都赶了出去，再不愿见我们任何一人，阿爹不放心她，就只好派了许多府兵把守，生怕阿娘再次想不开。
嬷嬷见我想踏进去，欲言又止。
“嬷嬷，没事的，那是我阿娘。”
我微微一笑，止住她欲开口的嘴。
我懂嬷嬷的意思，毕竟这些年，我每每踏进院子，都会被阿娘用她能够到的所有东西砸个头破血流。
阿娘的院子很美，种满了桃树，正值春日，满院的桃花被风裹挟着漫天四散，落英缤纷，真真是美极了。
院中最大的桃树下，搭了个有些破败的秋千，据说这是阿爹亲手做的，小时候阿娘抱着我，阿爹就在身后推我们，秋千荡得高高的，桃花拂过我的脸颊，耳边是阿爹阿娘快乐的笑声。
那是我永远也忘不了的美好景色。
可惜如今似乎是很久没人用过了，看上去破破烂烂，堆满了花瓣。
“滚出去！”我正站在院里盯着秋千出神，一道熟悉的声音伴随着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砸向我头顶。
我微微侧身，熟练地躲过了那颗价值连城的宝珠。
阿爹疼爱阿娘，每次阿娘将房里的东西砸烂了，阿爹又会天南地北地为阿娘搜寻到新的宝物。
“老奴见过王妃。”身后的嬷嬷恭敬行礼，我偏头注视着从房子里跑出来的女人。
她很白，像是不见天日带着病态的苍白，女人即使披头散发不修边幅，也不难看出她拥有一张世所罕见的美丽容颜。
“阿娘。”我缓缓勾唇，注视着这个眼中充斥着厌憎的单薄女人。
这个本是丞相千金却偏偏从小陪伴着最不受宠的七皇子的女人，这个，好不容易陪伴着七皇子从泥泞里站起来，终于站到权力巅峰却一朝疯魔的女人。
“我不允许你们进来！你别叫我娘。”阿娘满脸厌恶，却眼神清明，看不见一丝疯意。
我知道阿娘疯魔是假，厌恶我与阿爹却是真。
“阿娘，今日，是衣衣的生辰，衣衣今日及笄了呢。”
我伸出手，偏头看向眼前与我记忆中无二容颜的摄政王妃，我唯一的阿娘。
“阿娘，你答应过我的及笄礼物呢。”
我亲眼看着阿娘眼中闪过的一丝怔愣，随即再次毫不留情地扔来一柄玉如意，温润的玉石堪堪擦过我的脸与地面碰撞，发出破裂的清脆响声。
嬷嬷强硬地将我拉走：“快跟老奴走吧大小姐，王妃已经疯了，疯子下手没个轻重的，您别被伤了。”
推搡间，我转头看向身后静静站在门口的阿娘，她身上再无一丝疯劲儿，安静地站在那里，身上的气质与这方天地格格不入。
“侮辱王妃，杀了。”出了院子，我淡淡地向守卫吩咐，嬷嬷还没反应过来，瞪大眼睛瞧着我，下一刻便倒在地上，被人快速地收拾干净。
2
我是摄政王的女儿，唯一的女儿，普天之下，我的阿爹权势第一，我便称第二。
我一夕及笄，世间最关注的，便是我的婚事，谁娶了我，就代表着摄政王府这泼天的权势就能分一杯羹。
所以我中途离席，再回去时也无人赶置喙，甚至还能面不改色地恭维奉承。
“她还好吗。”我立于阿爹身边，耳旁边传来有些苦涩的声音。
我转过头，看着这位正当壮年，却已呈现日薄西山之相的男人，轻笑一声：
“瘦了一些，但精神看上去比您好多了，您这模样，再喊阿娘姐姐怕是不合适了。”
“这样啊……”阿爹怔愣片刻，恢复清明，“那我回去就多喝两盏参汤，可不能下次见了姐姐，她骂我老男人。”
“嗯……”我低声道，心里闷闷的，干脆走进人群里斡旋。
寻常女儿家及笄，那都是在后宅设宴，宾客都是女子，可我的身份不一样。
纵使越国没有女子参政的先例，可阿爹却早在多年前就带着我出席各类场合，有各家继承人的宴会，必然有我胤彩衣的一席之地。
所以哪怕还有保守派认为我不够格担当阿爹的继承人，大多数官员早已默认将我与男子划等号，甚至民间有传闻，阿爹欲扶持我登基为帝。
“长王女一朝及笄，风貌更胜从前啊！”
“长王女殿下去岁生辰向慈幼局捐金千两，今岁又向济病坊捐银万两，真是慈悲心肠，大义之心啊……”
“皇上驾到！”
正当我游走在一片阿谀奉承之中时，礼官的声音将众人变得有些沉默。
于这种场面，我早有预料，在阿爹的带头下向来人行礼，人群乌泱泱跪下，我和阿爹因着有御赐的恩典，笔直站立。
“见过吾皇陛下，陛下万岁。”
“不必多礼。”年轻的皇帝温和出声，与我对视上，微微一笑，“今日是彩衣妹妹及笄之日，众卿不必在意朕。”
“话虽如此，皇上来了，还是将他们给吓一跳呢。”
前院阿爹招呼着，我带着皇帝往后院走去，停在幼时一起玩耍的亭子里，回想那些方才还阿谀奉承的大臣见了皇帝一脸菜色的模样，忍俊不禁。
“谁管他们呢，反正朕马上就能解脱了。”往池子里撒下一把鱼食，胤书成漫不经心道，全然没有在外人面前威严不苟言笑的模样，“这个皇位朕早就坐腻了，你如今及笄，该为你兄长解决忧患了吧。”
“皇上慎言！”我有些无奈，世人眼中受制于摄政王，皇位岌岌可危的傀儡皇帝，其实是个一心想要游山玩水做着个游侠梦的少年，说出去谁敢相信呢。
“好了好了，你怎么和王叔一样啊。”
胤书成趴在栏杆上，看着水中锦鲤团团围住那一方不断有鱼食落下的水域，眼睑垂下，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撒去一片阴影，看着着实有些可怜。
我像是突然发现一般，原来这位与我一同长大的皇帝，着实有一副好相貌，若他只是位富贵公子，怕是能迷了京城好大一片的小姑娘。
若不是阿娘往日与我们说过不可近亲通婚，说不定我与这位皇帝表兄，还会有一段姻缘。
“在看什么？”他突然出声。
“在看，书成哥哥真是生了好风流的相貌啊。”我打趣道，手中如他一般洒下鱼食。
有微风吹过，带着些冷意，可入冬后罕见的暖阳照过来，驱散了最后一点令人不适的冷，我们都知道，这或许也是我们最后这么平静地相处了，京城早该变天了。
“若不是你幼时的搭救，莫说什么好相貌，我怕是都活不过束发之年。”
胤书成眉眼间泛着些冷意，我看着他，记忆就那么随着风飘向了好多年前。
3
世人皆知，阿爹年幼时是个十成十的小可怜，皇祖父在位时，阿爹便不得重视，生母出身卑贱，生下他后连名分都没有就被一杯鸩酒赐死。
往后排行第七甚至被皇祖父遗忘的阿爹在宫里便成了个谁人都可以随意欺辱的小皇子，连太监宫女在主子面前不得意了，也会在这里欺凌阿爹以获得快感。
还是后来，落水后性格大变的丞相千金，也就是我的阿娘，进宫参加宫宴时中途离席，却意外见着了被欺负的阿爹，出手相助。
自此后阿爹才被皇祖父想起来，逐渐入了他的眼，有了皇子的待遇，后来更是慢慢累积了不小的势力，哪怕被我的丞相外祖打压也还是拥有了夺嫡之争的入场券。
谁也没想到阿爹会主动放弃皇位，反而扶持了他的情敌，无甚权势的三皇子上位。
还是后来阿娘与我说的，阿爹不想当皇帝，因为皇帝无法做到独宠一人，他想许阿娘一生一世一双人。
那时的阿娘笑得幸福，所以哪怕她后来那么厌恶我们，我想，她也还是爱我们的。
而胤书成，我遇着他纯属巧合。
新皇早年便爱慕阿娘，只是阿娘偏偏与我阿爹年少相识，情深义重。
哪怕他后来做了个傀儡皇帝，也还在想着累积势力扳倒阿爹，而后宫虽不曾空置，却也极少宠幸妃嫔。
胤书成与阿爹何其相似，都是一国皇帝莫名其妙就被毫无背景的宫女引诱宠幸后的产物，诞生后同样生母逝世，同样被宫人欺辱，导致我见到他时，一身脏兮兮打扮的胤书成瘦成了皮包骨，还想着浑水摸鱼偷走席上的糕点。
那时我尚且是爹娘的掌上明珠，以为那个瘦骨嶙峋的孩子是宫中的小太监，便没有告知阿爹，悄悄差人将胤书成带上我的车驾，与我回了摄政王府，让他当我的贴身小侍。
那时我还傻兮兮地问人家加什么名字。
“书成，郡主叫我书成就行。”小小的胤书成狼吞虎咽地吃饱后，这样对我说，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像又溪家的富贵，又溪是我的侍女，富贵是她最喜欢的一只白白的小狗。
摄政王府的仆人都得登记在册，书成的名字报上去后，阿爹却亲自来了我的院子，跟着来的还有一脸忧虑的阿娘。
“臣见过二皇子。”我的小院子里，阿爹微微拱手，向我身边一身内侍衣裳的书成弯腰，把我吓得够呛。
“衣衣，你老实和娘亲说，是谁让你去救赎……不，是谁让你去带二皇子回来的？”
那时阿爹带着书成去书房谈话，阿娘则拉着我一脸谨慎，看我的目光带着我看不懂的愤怒。
“阿娘，衣衣只是恰好看到了书成，他好可怜，那么瘦，还只能去偷东西吃，衣衣以为他是小太监，才带回家的。”我老实地回答，有些疑惑不解，“阿娘，衣衣是做错了什么嘛。”
“没有……”阿娘的情绪落下去，她又开始发呆了，阿娘总爱发呆，特别是和阿爹在一起时，经常停下手上的动作呆愣一会儿，阿爹以前问她时，阿娘也总是以落水的后遗症搪塞过去。
那时我没懂阿娘突如其来的情绪，一直到后来懂了，已无能为力。
书成那时年幼，与阿爹谈话出来后，阿爹进宫一趟，书成便留在了府中，自然是以二皇子的身份，与我共同进学。
阿爹阿娘都不是偏心的人，书成与我们也亲如一家。
4
直到阿娘出事后，摄政王府中乱作一团，书成才被皇帝叫回宫去。
阿娘嫁与阿爹时外祖一家很是不满，可皇祖父那时本就因为外祖将阿娘的姐姐嫁给了当时夺嫡热门的五皇子而不满，当时势弱的阿爹求娶阿娘皇祖父乐得成全，丞相府也无法干涉。
纵使阿爹在嫁娶间的礼节做到最好，阿娘那时的婚礼仍是在丞相的恶意打压下有些不如意。
所以后来阿爹权势稳重，便一直想补偿阿娘一个真正的婚礼，我与书成甚至也参与其中，唯独阿娘一人不知晓。
可碰巧的是，那段时间的阿娘看上去总是莫名其妙地很焦虑，竟也没有发现一丝端倪。
我还记得，阿娘那时候经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发呆，偶尔看到我，眼睛里又盛满了不舍和一些其他的我看不懂的情绪。
“衣衣，如果阿娘不在了，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和你阿爹，知道吗。”
“衣衣，阿娘很自私，可是阿娘也想我的爹娘了。”
那时阿娘总爱与我说这些话，我不懂。
阿娘与阿爹都正值当年，又何来谁不在一说呢，可阿娘不让我将这些话告诉阿爹，我就一直瞒着他。
直到火焰一样的晚霞落幕，月上当空时，阿娘流着泪与阿爹相携观赏摄政王府上空几十个工匠日夜不停研究出来的色彩斑斓的烟花，看着我和书成像两个福娃娃一般穿着大红的衣裳祝他们年年岁岁皆如今，听着府外百姓交口赞叹阿爹阿娘神仙眷侣。
直到亥时已过，阿娘突然疯了。
她发了疯一般地将阿爹打出房门，在阿爹精心布置的婚房里，将目之所及通通砸了个稀碎。
从那一天起，阿娘就变了，如同从美梦中突然清醒发现身处噩梦的溺水者。
阿娘说，她恨我们。
那日她将自己关在房中，一遍遍重复着：“系统，送我回家！系统，我完成救赎任务了！”
“系统，送我回家啊！求你了……”
一直到她声嘶力竭，昏倒在房中后，阿爹才能叫府医进门。
哪怕在昏迷中，阿娘都还在呓语着：“骗子，什么系统，根本就是拍花子，比拍花子还坏，骗子……”
自那以后，阿娘便再不愿见我们，书成回宫，当时在位的皇帝病弱殡天。
身为当时唯一的皇子，书成继承大统，阿爹变得沉默寡言，在朝堂上也变得更喜怒无常。
阿娘院子里的秋千从此落了灰，往日欢声笑语的摄政王府，终究还是随着朝廷的风云变幻沉默下去。
阿爹不明白，阿娘为何会突然之间性情大变。
他不明白，可我却很是清楚，谁会爱上人贩子的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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